唐山大地震40年了,张氏五姐弟每天都在使劲地活着 | 谷雨推荐
▲1976年7月28日,张家父母在唐山大地震中离去,张家五姐弟奇迹般的活了下来。图中依次为(从右到左):大姐凤敏、小弟学军、小妹凤琪、二姐凤霞、三姐凤丽。
编者按
1976年7月28日凌晨3时42分53秒,中国河北省唐山、丰南一带发生7.8级地震。23秒内,百年唐山被夷为平地,242769人丧生,164851人伤残……40年后的今天回忆这场灾难,伤痛依然,可因为灾难引燃的人性之光也总让我们感动不已。谷雨选取2006年《南方周末》 “唐山大地震30年”系列报道中最出色、最让人感动的一篇分享给大家。
唐山的另一张面孔
作者:南香红 来源:南方周末
1976年7月28日凌晨3点42分唐山蒙难。
开滦矿工耿小风在600米深的井下。
大地深处燥动翻腾的声音,被矿道扩大着。瓦斯爆炸?瓦斯爆炸没有这么沉,这么闷;矿车失控?矿车声没有这么碜,这么怪。
一定是爆发战争,扔原子弹了!
早晨9点,耿小风从井下出来,第一眼看见唐山矿钢筋混凝土的办公大楼全塌了。
耿小风的第二眼向唐山城望去,唐山不见了!
耿小风冲回家,看到的是自己家的整个楼一片废墟,妻子浑身是血地躺在瓦砾中,他的孩子——没出世的孩子,高高耸立于妻子没来得及穿衣的裸露的肚子里。
耿小风呆在那里,整个唐山都呆了,傻了。很长时间他们没哭,他们甚至都忘了人是可以放声大哭的。
“唐山乃冀东一工业重镇,不幸于1976年7月28日凌晨三时四十二分发生强烈地震。是时,人正酣睡,万簌俱寂。突然,地光闪射,地声轰鸣,房倒屋塌,地裂山崩。数秒之内百年城市建设夷为墟土,二十四万城乡居民毁于瓦砾,十六万多人顿为伤残,七千多家庭断门绝烟。”耸立于唐山市中心的“唐山抗震纪念碑碑文”如此描述那场灾难。
▲1976年7月28日,河北唐山,唐山大地震后资料图,唐山大地震震后街景。来源:视觉中国。
在那黑暗的瞬间,唐山成为废墟,唐山人的心灵经历了什么?
30年后的今天,在唐山你很难找到当年地震的痕迹了。新的城市拔地而起,一幢幢震后重建的居民楼一如工厂的车间般齐整排列,“建设道”、“新华路”,“建工楼”、“电厂工房”、“矿院楼”等城市名称,体现着新生和工业的城市品格。每到夜晚,唐山人在抗震纪念碑前广场跳舞、打牌、纳凉,安祥而随性。灾难似乎早已坠入岁月的烟尘,变成一件模糊而淡然的往事。
但是在夜的深处,在唐山一条条普普通通的十字路口,在那个整座城市的祭日,会有明明灭灭的烛光闪动,纸钱飞舞。唐山会换上另一张面孔:黑色的、肃穆的、哀伤的、泪光闪闪的。
灾难不仅仅重创了一个物质的城市,还重创了这个城市人的心灵。
“唐山……你看我们唐山……”当年受了伤的唐山人喊出这句让人肝肠俱碎的话——你看我们的家园,你看看我们的家,我们的亲人!
唐山不幸。它不幸承受了人类历史上少有的巨大自然灾害。唐山用自己的不幸启迪人类关于生存的大命题,它向人类提供了一个全新的审视和观察自己的角度:灾难用万钧之力将人的心灵击碎,看人怎么把死亡与毁灭重塑成永生。
一座城市于废墟上的生长是快速而显见的,人的心灵的重建是缓慢而艰难的。唐山人用了30年的时间弥合修复着心灵之伤:一个又一个崩解的家庭重新组合;一个又一个孤儿长大成人;一个又一个伤残者找到了生之方向;一个又一个老人带着平静祥和而不是黑暗恐怖离开世界。
这种疗伤是静默的,悄然的,哀婉的,同时也是呤唱般动人心弦的。它让世界看到了人类在现实之外的所有可能性:生命的柔弱与柔韧;人的粗糙与力度;心灵对血泪的承载力和生生不息潜力量。还有亲情,爱情,家庭,邻里,这些人类社会的最基本元素、细胞是怎么样的以及可以成为怎么样的。
有人将这些归之为灾难文化。它隐形于唐山,但却给了唐山一种别样的沉重、厚度、品格和风范,它让唐山成为现在的唐山,成为世界上一座独一无二的城市。
灾难过去30年之际,我们关注心灵在劫难中的煎熬,我们更关注心灵的复苏和生长。
▲1976年7月28日,河北唐山,唐山大地震后资料图。来源:视觉中国。
张氏五姐弟的后地震生活
文/ 南香红
张氏夫妇被从废墟里扒了出来。
他们脸对着脸死在了炕上。
当邻居给他们穿衣服埋葬的时候,发现夫妇两一人左胳膊一人右胳膊都向前伸着呈搂抱状,怎么也不能掰直复位。
最后一刻用胳膊搭了一座桥,护住了8岁的儿子,他们唯一的男孩。
这是孩子们记住的父母的最后样子,一个永远的姿式。
女孩们都活了下来,她们似乎天生命大,包括同母亲睡一个被窝的凤丽,奇迹般地毫发未损。大女儿张凤敏16岁、二女儿张凤霞15岁、三女儿13岁,双胞胎的姐弟张凤琪、张学军8岁。
时间像一条蠕动的蛇,在1976年7月28日凌晨被拦腰斩断,一半甩入死亡,一半还要向着未来缓慢爬行。
永恒的阴影
唐山。文化路。文化楼。
39幢一模一样的四层楼房,一列一列麻将骨牌一样排列——地震后唐山最常见的楼房和最常见的居住格局。
16号楼2单元8室饭香夹着电话、游戏机、电视的吵嚷声。
“来吃吧,来吃吧,冬瓜肉馅的”。二姐张凤霞一会就打出了十几个电话。
一顿水煎包招来了张家五姐弟。
他们都长大了,都有了自己的孩子。白发和皱纹也悄没声地长了出来。
他们五个分成了两拔儿,大姐和小妹双眼皮大眼睛白白净净;另几个黑、瘦,头发卷曲;他们说大眼睛双眼皮的像了母亲,黑、瘦的大概像父亲。
他们不知道父母的遗体落在了哪里,没有从废墟里挖出一张父母的照片,也没有找到一件遗物。时间渐远,父母的样子甚至都漂白模糊,变成了一个个不能连续的片断,但血脉的延续是那样的明显,卷曲的头发的后代东一个西一个地冒出来。
用了30年的时间,这个残破的家庭又生长成了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
废墟上新长出来的唐山街巷里散落着姐弟五个的小家庭。他们中有的房子很大,装饰得时尚,有的简陋而促狭。但是所有家庭的日子都过得平常而温暖。
“地震的时候”。
张家五姐弟一开口,总是用这句话开头儿。
他们清理记忆,计算时间,回想自己的生活,甚至计算自己的年龄都是以“地震的时候”为零点和标尺。
张家五姐弟生活开始于地震的时候,前面的日子都被地震震碎了。地震作为一个永恒的记忆嵌入他们的生命里。
三姐张凤丽刚一从废墟里挖出来就跑着玩去了,“玩了一趟回来,人家说爸爸妈妈死了,就这样还是不知道哭呢”张凤丽说。
直到人家要把父母拉走埋掉了,她才明白过来,扑在妈妈身上不让人动,她大哭着说妈妈只是睡着了,睡一会就会醒来。这就是她对地震现场的记忆。
痛,慢慢的一点一点地袭来,好像随着身体的长大痛也会生长似的。张凤丽13岁的年纪就失眠了,身边没有了妈妈的温暖的身体。因为从小娇弱她一直睡在妈妈的被窝里,地震的那天夜里她还粘在妈妈的身上,死,就是再也不能睡妈妈的被窝了吗?
张家所在的西北井居委会给张家姐弟安排了一个岁数比他们大点的地震孤女,每晚过来陪伴他们睡觉,张凤丽每天傍晚蹲在街道等她,扯着她的衣角才能回屋睡觉。
张家五姐弟被搁在一个上下不靠的位置。他们目睹并经历了黑暗的瞬间,灾难砸在他们头上,但他们不能承担也不能理解。但是伤与痛并不会因此而减少,它们在他们的心灵里一层一层堆积着,却没有能力化解。
大姐张凤敏和二姐张凤霞在废墟里还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等扒出来一看,自己的家没有了。这是他们刚搬来的新居,父亲非常爱这所房子。从此,大姐二姐的梦总是和房子有关:又要搬家了,一所大房子,父亲忙啊忙,她们高兴啊,但是房子总也住不上。
弟弟被扒出来的时候,“脸青得像个茄子,我就想着找点水给他洗干净,邻居大人们喊,这会儿了上那整水洗脸,爹妈都没了!我一下站在那儿,爹妈死了?心里迷糊的知不道哭”大姐说。
家,崩解了。
手里抱着的弟弟要靠她们养大,她们的角色将是姐姐、父亲、母亲。
她们显然承担不起这些重担。大姐张凤敏准备了老鼠药,准备撒在锅里姐五个吃了一起去死:“爹妈都没了,活着那么难,死了算了”。死的念头不止一次地出现。但是,看着小弟又实在不忍心,姐弟五个常常抱头痛哭。
对于弟弟张学军来说,他不知道姐姐们付出的努力:
生不着炉子。生了炉子又不会做饭;学会了擀面条,不会切,用手扯;有土豆不知怎么吃,学会了炒土豆丝就顿顿吃,直吃到见到土豆就犯迷糊;缝被子,别断了四根大针手指流血,只好放声大哭;病了,发烧,不知道是怎么了,尽守着水缸喝凉水。
张学军不理解自己的生活怎么一夜之间就变了样,他想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去,得不到的时候,他采取的方法就是“耍疯”。
“一喝片汤我就犯迷糊,我不要吃”
“我要吃妈妈烙的那种又黄又脆的饼”。
“我放学的路上心里想的是蒜苔炒肉,你们咋就知不道!”
要知道,这个张家唯一的“男根儿”,是和父亲一样享受男人的待遇,可以“上桌”吃饭,还可以尝点酒的,而和他双胞胎生的姐姐凤琪只能围着桌子绕边儿,父亲高兴了会叫:“老闺女,过来!”抓一把花生米塞在小手里。
姐五个睡一个炕,他偏要在中间划出两条线,谁也不准过线,弄得四个姐姐没地方睡觉。“我打了他一把掌,他大哭着要妈妈,我们五个就抱在一起哭。”大姐说。
哭着哭着弟弟突然说:“姐,我再不耍疯了,就是天天喝片汤,也不分开,咱们使劲地活!”
当时,部队看着姐儿五个太困难,准备把大姐凤敏带去当兵,下面的四个面临着是否被分散到育红院,但张家五姐弟不愿意被分开。
使劲地活着
《猫和老鼠》跳跃诙谐的音乐。
杰瑞收到了一份礼物,打开一看是一只小老鼠:“一个孤儿”来参加杰瑞的感恩节大餐的。
“知道什么叫孤儿”?张凤霞在旁边逗正在看电视的她的5岁半的侄儿——弟弟张学军的儿子。
“知道”!胖胖的大脑袋晃了一下,“就是没有爸爸妈妈的孩子呗”!
张凤霞停了一下,又问:
“孤儿会怎么样?”
“没有爸爸妈妈就不快乐”。这回大脑袋动也没动一下,电视上猫正在抓那只“孤儿小老鼠”。
张凤霞僵坐着不动了。
眼前这个侄儿全身胖鼓鼓的,一看就是营养过剩。出生之前,张凤霞就和弟媳约好,生女一分不给,生男给2000元奖励。张凤霞完全继承了父亲对男孩喜爱。当年父亲在凤琪出生的时候一听说是女孩,掉头就走,刚出门又被人喊住:慢点,还有一个,是男孩!父亲哈哈大笑,把三女儿凤丽扛在肩上,满村子跑,请所有的人来喝喜酒。
当年百般承爱的是张学军,现在万般承爱的是张学军的儿子。
张凤霞想不通,这个泡在爱里的孩子,怎么知道什么叫“孤儿”。
直到解放军离开唐山,姐儿五才真正体味出什么叫做孤儿。
当姐弟五个在风雨交加的夜晚在四处漏雨的防震棚里瑟瑟发抖的时候,解放军出现了,他们的防震棚立即不漏了。
几天之后他们有了全唐山最好的简易房——人字坡顶,结实的木梁,火坑,花砖的院墙,坐落在半山坡上,不会漏雨,不会被水淹,不会挨冻。唐山的简易房都是平顶“半截砖头压油毡”式的。
吃解放军的饭,穿解放军的衣,盖解放军的被,有很多的人来看她们,很大的官,他们的事被登在报纸上。
但是有一天解放军要走了。“我们的心一下子就空了”大姐张凤敏说。那一天夜里,她和大妹凤霞用白棉线钩针为解放军钩领衬(衬在领子上的当时非常时兴),钩了一只又一只,她们的愿望是给每个解放军都送一只。两个小脑袋凑下油灯下整整熬了一夜,两张小脸被煤油薰得乌黑。
“哭啊,感觉天都塌下来了,比父母死的那会哭得还厉害”。她们把弟弟的名字改成张学军,给妹妹改成张爱军。(张爱军没叫下来)
▲1976年7月28日,河北唐山,唐山大地震后资料图。当时在没有大型起重工具的情况下,解放军战士用双手拨开重物救出了一万六千多人。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他们得活着,得使劲地活着。
姐姐凤敏当兵走了,凤霞成为家里最大的。地震前上初一的她将自己的年龄改大到可以进工厂上,这样才进了开滦煤矿。
艰辛从上班的路程开始。每天天不亮出门,背着饭盒走50分钟的路才能到煤矿。“那时候自行车金贵呐,咱哪有?”晚上披着星星再走50分钟回来。
一开始煤矿照顾孤儿,成立“小孩组”,由老师傅看着。半年后“小孩组”散了,张凤霞被分到油漆组。这时候就要系保险带,爬高高的井架子。再后来张凤霞又被分配到汽车修理队,学习修汽车。
“一个月开18块钱,弟妹们矿上给孤儿生活费,每月每人15块,每个季度,矿上还给点补助,还有姐姐部队上每月有8块钱津贴,省下来的会寄回点儿”。张凤敏在30年后仍然能细细算出当年这个家的收入,但在当时,她常常犯迷糊。
她一犯迷糊钱就花不到月底。最让她着慌的是米缸空了而她存钱的小罐也空了。前半月花得太多,后半月亏空。
她把钱放在小罐里藏在炕洞里。怕其它的妹妹拿去乱花。(藏钱的地方只有弟弟一个人知道,只有他有拿钱花的特权。)她对钱是很小心的,但她还是管不好它们。
弟弟会写信向大姐凤敏告状:“二姐不给我买肉炒蒜苔吃”;“没油吃了,干炒的鸡蛋有鸡毛味”。
这种时候一准是二姐又没钱了。
在老四凤琪的眼里,二姐终于变成了一个特别会算计的人:
“五毛钱的蒜苔,五毛钱的肉,就能给我们改善一下”,并且二姐的算计就是克扣自己满足大家“现在我们一起吃冰棍,二姐总是看着,她说她不想吃,其实她不是不想吃,是舍不得吃”。
老二上班,中午的饭就落在老三张凤丽身上。当年总腻在妈妈身上的“药罐子”凤丽,不知何时长成四姐妹中最高最粗壮的,只是她沉默寡言,凡事自己在心里琢磨。每天只上两节课,这个女孩背上书包就回家,问她才说是给弟妹做饭去。老师以为她逃学,有一次偷偷跟着回家,看见这样的情景:火生不着,满屋子都是烟,凤丽的小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眼泪汪汪的,老师赶紧伸一把手,帮着把饭做好。
“老师挺舍不得我的,那会我学习好,可也没办法”。凤丽初中毕业,也把年龄改大了一岁上班了。
大姐凤敏有一次从部队上回来,去开滦矾土矿看妹妹凤丽干得是什么工作。只见两排女工排在急速运转的运输带旁,烧得火红的矿石从窑里出来,“哗”地凉水浇过后,在运输带上跳跃着就过来了。 女工们用铁夹子将冒着白烟的废渣料夹住,装在胸前的一个桶里。料飞速地运转,凤丽飞速地动作,铁夹子夹不稳,她就用手去抓。
姐姐拿起妹妹的手,惊住了:十个指头上都是烫出的泡,不光是手上,甚至胳膊都是。凤丽咬着牙不吱声,姐姐一打听,一人一个班的定额要选3吨,而月初发的一双帆布手套早就烫破了。
大姐转身拿起了铁夹子,整个休假她都在帮助妹妹选料。
凤丽是个犟丫头。很快她就成了选料第一名,并且因此当了班长,不到20的年纪管着30多个人。
20多年来,凤丽干过近十个工种,好的时候当过电话接线员、看电站,差的时候选料、制保温砖、打扫卫生刷厕所,在她看来也算是“上上下下,起起浮浮,人情冷暖”。每遇不公平的时候,就自己悄悄琢磨几日,然后就默不作声地干活。
在地震简易房里,张家姐妹齐心协力打理着她们的生活。礼拜天,几个姐妹会洗一大溜的衣服被褥,劈一个星期用的劈柴,拓出一大堆的煤球,收拾屋子打扫院子,然后结伴去工厂洗澡,星期一都穿得干干净净地出门。
“姐四个都好强,最怕别人说没妈的孩子脏、没教养。”二姐凤霞说。
使劲地活着不光是活下去,还要活得好。
大姐休假,发动弟妹去废墟上捡碎砖头,把简易房的地都用砖头辅上图案;拆了土炕把炕变成了床;再用砖头砌出花池子,种上丁香、干枝梅,一大片灰暗低矮的简易房里,张家姐妹的院子,满是春意,满是花香。
凤,把自己嫁出去
长发飘飘,穿着入时,开着白色的宝马车,当着全职太太。姐妹中老四凤琪是最漂亮的那一只“凤”。
张凤琪的漂亮在开滦矿是出了名的。当年她在矿上的食堂卖饭,她的窗口前排着一大溜小伙子,塞进窗口的不光是饭票,还有一封一封的情书。头儿见局面不好控制,就不敢让她在窗口了,到后面摘菜去吧。
人们看到她住着170平方米的豪宅,家里的所有东西包括每一块磁砖都是专程到北京买来的;四处旅游、购物,照美女照,过着和她的姐姐们完全不同的生活。
但是一进家门就拿起抹布。家里卫生间的一个盆子里放着很多块抹布,她趴在地上把家里擦得一尘不染。
一个开宝马的她,一个拿抹布的她,张凤琪有两张面孔,前者是表象,后者才是真正的她。
张家的第四只“凤”也要出嫁了,当大姐的最终做了妥协,接受了她的男朋友。但是大姐还是将张凤琪的户口迁到了她住的楼房里,她要让妹妹从她这里嫁出去,而不是地震简易房里。
楼房里车可以开进来,简易房满是泥泞;楼房里有面子,简易房太寒碜,她希望她的妹妹嫁得风光一些。
她和妹妹进行了艰苦的斗争,想尽办法要拆散她们,甚至不惜动用部队上的首长给妹妹介绍首长子弟,但都没有拆散这对凤凰。她反对的原因很简单:这么俊的妹子怎么可以找一个摆摊卖服装的个体户?
斗争失败,做姐姐的唯一能坚持的是让妹妹风风光光地走,于是男方买的洗衣机等“大件”都事先运来,嫁的时候充当娘家的陪嫁。
姐妹当中凤琪算是有了“婚礼”,二姐凤霞、三姐凤丽都是简简单单地把把自个嫁了。二姐嫁的时候,大姐还在部队上,最长的就是老二,她只能自己买被面,找班上的大姐大婶们帮着做了被子,在简易房旁边再搭一个简易房,女婿同妹妹弟弟同住。
老三凤丽更简单。二姐不知该怎么办,问老人,说是要“全和人”做一套被褥,就找同事的妈妈帮忙,把妹妹嫁了出去,二姐凤霞送给妹妹的贺礼是50元钱。
凤丽找的是开滦矿的井下矿工,长得又瘦又小,还是个孤儿,也是在地震中没了父母。这桩婚事也遭到大姐的反对,自己当孤儿不知道苦啊,为什么还要找孤儿?大姐把男方求亲带来的东西一股脑地全扔到院子外面。
苦孩子最需要关心,最需要依靠,一点点的爱就让她们动心;苦孩子和苦孩子还最容易惺惺相惜。
凤琪长得漂亮,有不少追慕者,但后来做了丈夫的马立山每天都骑着自行车等在煤矿门口。“有人接送着上班就不用住倒班室了”。倒班室不是宿舍,一张床谁需要谁睡。晚上12点上班,一个姑娘家不敢走夜路,必须下午6点来厂里,在倒班室里睡几小时,有人叫醒上班;夜里四点下班,也不敢回家,睡到天亮再走。
凤琪找到了安全感。马立山也是一个没妈的孩子,两个人互相同情起来,情感就深了。
三姐上班之后,凤琪就接下了全部的家务。11岁的她还挑不起两只水桶,只能提水。小细胳膊将水桶甩到右边,左脚向前挪一步,再将水桶再甩到左边,右脚向前挪。一步一挪,从水泵到家,有一段很远的距离。
蒸馒头,包包子,水煎包。她什么都会做。这个和弟弟一胞所生的女孩,从来没有发生过和弟弟“争平等”“争待遇”的事,弟弟吃好喝好不干活在她看来是天生的,她从小就想的是怎么帮助姐姐,生病了就缩在炕角一声不响,怕给姐姐添乱。
有一次早上睡过了点,走路上学要迟到,坐公共车身上又没钱。怀着侥幸和忐忑上了公交车,结果给乘务员抓了个准。凤琪拼命挣脱了就跑,乘务员一把扯下她围在脖子上的三角围巾。那是一条粉红色的围巾,是她全身上下最好的东西,也是她最心爱之物。
“伤心啊,那是别人捐赠给我们的,我们姐几个轮着戴,全唐山也就那么一条。主要是我觉得自己是个贼,那小心眼子里怎么都放不下,总觉得会被人发现,20多年从来都没敢给姐姐们说过”。
眼泪一滴滴地落下来,落在卷着衣角的手背上。
“不苦,不苦”。凤琪瞬间转而为笑。“我小时候长得漂亮,走到那儿都有人希罕我,从来不缺爱”。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笑里含泪。
想早点上班,早点挣钱,早点成家,这是张家女孩内心的愿望,她们对爱情没有奢望,甚至没有什么幻想。凤霞、凤丽、凤琪都是谈第一个对象就成了婚姻。
当年马立山送给凤琪一辆自行车定下了他们的感情,谁也没有想到若干年后他能给凤琪送“宝马”。
凤丽的感情和凤琪也极为相似。大姐有一次发现妹妹穿着一件男式的棉袄回来了,觉得不对追问之下妹妹果然是恋爱了。
“都在一个矿上,都是孤儿,他再对我好点,工友们再在旁边撮合这不就成了。”一件带着男人体温的棉袄,可能比什么都能打动凤丽的心。
凤丽自从地震之后一直不敢自己睡觉,一下雨打雷她的心就颤抖,必须要关掉所有的电器,关闭所有的门窗,她必须有人陪伴才能入睡,这是地震落下的后遗症。
她觉得有这个瘦小的矿工,她就再也不怕黑夜了。这种时候,谁还能阻止她们结婚呢?
凤丽记得当时一张床卖50元钱,她和她男友李全民一月的工资各30元,两人凑一个月的工资先买一张床,下个月再买个洗脸架,一点一点地攒着家当。
不光是她们,当时整个唐山都很困难。在凤丽男友李全民的矿上,工友们组织了一个借贷会,每人自愿将每个月的工资拿出十元二十元,汇在一起,谁筹办结婚谁借去使。
就这样,张家的四只“凤”都先后嫁为人妻。
世间最好的姐弟
弟弟结婚前夜,张家姐弟五个约好了给父母去烧纸。
这已经成为习惯:每遇大事都化纸祭奠告慰父母。因为父母遗体是大规模集体掩埋的,所以没有坟,他们按老人的讲究找个十字路口。但这一次和以往都不同:张家的男孩结婚了。
二姐跪在地上,对着天空高声地说:爸爸妈妈,我们都长大成人了!
▲2016年7月28日唐山大地震40周年纪念日到来之际,人们来到地震纪念墙前,或静静伫立或深情凝望,默默追思在1976年大地震中逝去的亲人。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弟弟张学军结婚后就有了一个想法:买一个大大的房子,姐弟五个都住在一起,他天天都能看见姐姐们快快乐乐地过晚年。现在他正在为实现他的理想努力地挣着钱。
有几次姐弟五个差点被分开。
大姐凤敏在部队上的时候,部队领导给了姐弟很多关心。每到春节,怕她们难过,都接到部队过年;寒暑假,小弟小妹都在部队上过;首长出差到北京,想着给姐弟一人买一双袜子,走进商场发现都是凭票供应的。商场的售货员知道后,纷纷捐票,姐弟四个一人有了一双当时非常希罕的尼龙袜子。
部队领导在换,但关心姐弟生活的传统却一直保持下来。
部队首长看到他们苦于生计,很担心小弟小妹的教育。有一天首长和大姐商量:北京有一对高干夫妇多年没有孩子,非常喜欢小妹,能否将小妹过继他们。
部队特意给了大姐路费,带着小妹小弟去北京试试。小妹当时12岁,一听去北京,高兴坏了。她记得她对那个要她的“叔叔”说:我什么车都坐过了,吉普、大轿子车,就是没有坐过小卧车。第二天,崭新的小卧车停在门口接她去天安门玩;她还记得不几天老师就到了家里,给她补因为地震耽误的课;她还记得一条特别特别漂亮的“布拉吉”,每个人都说她穿着漂亮。
什么都好,都是好意和爱心,美意难却,但是大姐睡不着觉。每天晚上她都在心里问爸爸妈妈:这么做对吗?没有人能回答她。来的时候牵着弟妹的小手,回去时候手里空着?她六神无主。
一个星期之后,大姐的眼圈黑了。
“睡不着吧”。一天,和大姐同睡一屋的“阿姨”说话了。
“我知道你舍不得,别折磨自己了,要不你再考虑考虑?”“阿姨”温和地说。
20多年后的今天,凤敏凤琪姐俩回忆当年,设想着如果妹妹留在北京:“我肯定能上大学,没准还能出国呢,我现在最遗憾的是连高中都没上”!妹妹有点后悔的样子。
“肯定不会嫁马立山了,可能会嫁个更好的人家”大姐肯定地说,“但你会忘了我们”。
“不会的吧,我会来找你们”。
“就是来了,还会是像现在这样亲吗?”姐妹两相视一笑。
姐弟五个一起经历了苦难,相伴着艰难地长大,那是姐弟最看中的。
小妹凤琪结婚后,丈夫马立山改开饭馆,每天张家的姐妹下了班都会赶过来帮着刷碗招呼客人;老三凤丽有段时间腿关节长了骨刺,二姐就出现在凤丽的工作岗位上,吊着保险擦玻璃,打扫厕所。
凤霞、凤丽、凤琪相继生儿育女,她们没有父母可以在这样的大事上帮一把,就那么无师自通地做了母亲。凤霞生的是个女儿,凤丽、凤琪是儿子,三个孩子相差3岁,姐妹把孩子都放在老二家,一起养育。大姐那会还没结婚,每天下班,就来二妹家上班。白菜豆腐一炖一大锅,尿布一洗一大堆,三个孩子的澡一起洗饭一起喂,活儿姐妹一起干。
除了自己的丈夫孩子,姐妹们最大的中心就是弟弟。她们将父母对“老儿子”的爱一分不差地承接下来,爱弟弟,是她们的使命。
大姐从部队回来,给妹妹们立下一条:每人每月存25元工资给弟弟结婚用。到弟弟结婚的时候她拿出自己“当闺女”时的存折,上面是上3.7万元,她要求老二、老三各出5000,因为她们的日子过得紧,妹妹凤琪将丈夫的车借给弟弟“拉脚挣钱”,当时他们的生意刚起步,公司就这一辆车,她宁愿和丈夫一起“打的”。凤琪怕弟弟挣了钱乱花,就替他攒起来,结婚的时候,悄悄给他凑足了一万。
张学军有四个女人围着爱,二姐凤霞说:只要我弟弟要天上的星星,我就得想法给他摘下来;凤琪的丈夫吃醋了,逼问:丈夫和弟弟更爱那一个?凤琪瞪大眼睛说,当然是弟弟了!丈夫离了婚就什么都不是了,弟弟到死也是弟弟,而且是唯一的弟弟!
吃什么、喝什么,冷不冷,热不热,一到家,姐姐们七手八脚就把张学军安排得舒舒服服,他的媳妇只需要在旁边笑咪咪地看着。还有他的儿子张润泽,所受之宠绝对在他父亲之上。
姐姐们有时候也会在背后悄悄议论:“知道不?弟弟在家买菜做饭,什么都干呢!可知道心疼媳妇啦”。
味道感觉有点酸。但这并不防碍她们对弟弟的爱。
唐山地震这样的大灾难都没有把张氏姐弟五个分开,现在更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把他们分开了。
点击阅读原文,进入谷雨官方网站获取更多内容。